丑哥
丑哥不丑,小圆脸,五官整齐,个子虽不高,却四肢协调,做事利落;眼眼特别大且明亮,跟人说话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得飞快,使人联想,他的脑子也一定转得快,事实上他的确很聪明,比一般的农民会挣钱,也会过日子。喊他“丑哥,”是因为他乳名叫“丑娃子,”乡中有“名贱好养活”的习俗,又因家族中兄弟多排行较为繁琐且易混淆,故在称呼前带上乳名以示区别。 小时候,我们家离他们家有一段路,故相处较少。因他们家有我们家族中辈份较高的奶奶健在,偶尔也会因拜望老人和他们短暂相聚。他上面还有个比他大两岁的哥哥,人本份老实,两相比较,他的聪明机灵就显而易见。譬如我们每次去,大人们总会给老奶奶另外备份糕点、糖果之类礼物,由她独享。老奶奶这时难免要数落儿媳几句,母亲自然要劝说。此时老奶奶昏暗有些霉味的卧室里空气神秘而诡异。我们兄弟乐得便被大人们支岀去玩,惟独他踟蹰在房间,一会儿给母亲端杯水,一会儿给流泪的老奶奶递手巾,口里“奶奶”、“大妈”叫得亲热,十分的忙碌而殷情。大人们便夸奖他懂事孝顺,随手将点心、糖果给他吃。他会将奖品分给他的哥哥一块吃。 我从小在镇子长大,对乡村山野充满了新鲜和好奇。他领着我们上山砍柴,打猪草,摘核桃,捡板栗。他身手矫健敏捷,活力十足,光着小脚板在荊棘丛中健步如飞;爬树像猴子一样眨眼就蹿到树顶,他还会坐在高高的树杈上引亢高歌: “薅草莫薅吊颈草,一颗露水扯活了。 薅草莫薅米筛花,十人见了九人夸。 哎,说要来你就赶快来,莫在后头紧到捱。 老的捱起黄肿病,少的捱起摆子来。” 充满稚气诙谐的童声在山野回荡,引得山雀扑扑腾腾乱飞,仿佛大山就是他的乐园,他纵情其间,姿意倘佯,无比快乐。 后来丑哥的生母因病去世,小叔见上有老娘在堂,下面儿女尚幼,便又娶了小婶。他们弟兄俩正值青春叛逆期,年少气盛,便有些排斥这位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年轻母亲,关系便不怎么融洽。老实倔犟的哥哥偶尔会与小婶发生冲突,长眼色会来事的丑哥却很快适应并与小婶和平相处,并经常周旋于兄母之间两头说项,成为缓冲兄长与母亲矛盾的减震器,使夹在当中的小叔少了许多烦恼与麻烦。 再后来,老奶奶去世,我也因参军、工作在外,多年没与丑哥谋面。大约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,丑哥突然带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找到我家,此时他正值中年,紫红的脸膛粗砺而有些疲惫,孩子清秀机灵,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满屋里瞅,很像小时候的丑哥。他让孩子叫我叔叔,孩子略一迟疑便怯生生地叫我。我夸孩子聪明、懂事,他眼睛里飘过一丝云翳,脸也一下阴郁了下来。我看他怜爱地盯着孩子欲言又止的样子,让妻子领了孩子到阳台上去玩,他悲凄地告诉我,孩子先天性心脏缺损。我一惊,问确诊了吗,他点头,我说这是大事,医院找专家再看一下。他说这次来就是为这事。后来,通过托熟人请专家会诊,结论:心脏缺损属实,待孩子长到九岁后做手术。并说明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。 从此,为了救孩子的命,他疯了般想方设法去挣钱,拼着命节衣缩食去攒钱。老家属秦岭南麓腹地,山高坡陡,沟壑纵横,农作物生产原始落后产量不高,但由于气候湿润,早先动植物资源十分丰富,境内古树参天,草木茂密,有珍稀的兰花、石菖蒲、红豆杉、降龙木等野生名贵花草林木;也有羚羊、羚牛、青麂、黄麂、黑熊、果子狸、野猪、大鲵等出没;还有杜仲、天麻、连翘、当归、党参、黄姜、山茱萸、金银花、黄精、淫羊藿、葛根、五味子等天然中草药。人们靠山吃山,利用大自然的慷概馈赠,在万山丛中获取经济来源,一代代繁衍生息。可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“大炼钢铁”和以后长期“以粮为纲”毁林造地,竭泽而渔式地过度索取而不予涵养保护,导致林地荒芜,水土流失,生态恶化,动植物已近灭绝,自给自足、良形偱环的自然经济濒临崩溃。改革开放后,为了走岀生存困境,一批批山民走岀大山,靠岀苦力换取赖以养家糊口的生活资料。他们文化低,没技术,为人又老实木讷,只能干些脏、苦、险、重的工作。于是便经常听到某某被煤窰埋了,某某从脚手架上掉下来,某某得了尘肺病的噩耗…… 丑哥不知什么原因没念成书,也没学过什么手艺,最为重要的是,他有个生病的儿子,所以他没有外出打工。他挣钱主要是靠养猪,养母猪。养母猪国家给补贴,生下猪崽可以卖钱。丑哥起早睡晚,除把承包地精耕细作到无人能比,粮食果蔬自给有余,还把多余的粮食果蔬用来喂母猪,把它饲养得舒舒服服,给他下了一窝又一窝猪崽,换成一叠叠人民币。然而好景不长,一场瘟疫,他寄托无限希望,倾注满腔心血的母猪死了。 鉴于猪瘟的教训,他不再养猪,而是把生财的目光投向大山,彼时,经过改革开放以来的政策调整,封山育林、退耕还林、保护生态已见成效,原本干枯的小溪渐渐绿水潺潺,秃裸的山岭蓊郁葱葱,早以绝迹的飞禽走兽再次走进人们的视野。他翻山越岭,风餐露宿,废寝忘食地釆摘野生的天麻、当归、党参、猪苓、黄姜、金银花、五味子等天然中草药卖钱。他的聪明和狡黠使他得心应手,总能有所收获。他拜师学艺,潜心钻研木耳、香菇、天麻栽培技术,获得成功,为他赢得经济收入。 然而,他的苦心并没有使奇迹发生,他救命的钱还没攒够,孩子却没捱到做手朮的年龄竟自离他而去。 再次见到丑哥,他佝偻着腰,一下矮了许多,消瘦沧桑的脸上布满戚容愁雾,一只黢黑龟裂的手捂住胸口,说他胸闷发堵,喘不过气来。医生反复检查,说他虽然营养严重不良,心脏却无大碍,可能是身体太过虚弱精神太过紧张。我知道他得的是心病,父子连心,他的心丢了一块呀!我劝他说:“这些年你为孩子风里雨里白里黑里苦巴巴地挣,把腰都累弯了,把汗都榨干了,还是没能把他留住,只能说明你们父子无缘。你的劳苦他知道,大家也都看到,你尽心了,尽心了就不后悔,就要想得开,为了这个家好好活!”他木然地低着头,红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花。 年初,他和一个同伴来到我家,说是参加区上“见义勇为”表彰会。他仁义厚道,乐于助人,乡间红白喜亊都有他忙碌的身影;族中有事,不论远近,他都尽量赶去帮忙;对村里的老弱病残、鳏寡孤独能帮就帮一把,赢得了很好的口碑。这我知道。但以他的身体,要说挺身而出、勇斗歹徒,我还有些狐疑。喝了几杯酒后,他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他们临危不惧、巧用计谋、智取歹徒的过程;看着电视里区委领导给他们披红戴花颁发奖状的新闻,和他满面红光兴奋欢愉的样子,我很高兴,他终于走出了痛失爱子的阴影。 那段时间,野生兰花炒得很贵,一株名贵的野生兰花能卖到几十万上百万元。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讲兰花的品相、产地,他说:“上等兰花叫鬼兰,花白似舌头,隐隐绰绰,神秘难找,是国家保护的珍惜物种。现在国家要保护生态,不让挖野生兰花了。不挖也好,十个挖了九个栽不活,糟塌了。” 后来还听说他把存的十几万块钱在镇子上买了楼房,添罝了家具电器。我想丑哥辛苦了一辈子,也该享享福了。 年,接到老家的电话,说丑哥病重住院,医院传染病区,发现他已瘦得失了人形,本来就大的眼睛越发大的突了出来,而且明显发黄。他说他得的是肝病,几年了,一直在看,时好时坏。病得的不好,不愿麻烦别人。我想起来,一次一个堂侄女结婚他来庆贺,我接他吃饭,他让给他单备一双碗筷,我没介意。我知道他的病是咋得的,超越常人、夜以继日的辛劳,数月不沾荤腥、自虐般的节俭,中年丧子的刻骨之痛,共同酿成了这杯苦酒。经过一段时间治疗,他的病情慢慢好转了。 前年,丑哥刚满六十就突然走了。今年初,我有事回乡,到丑哥还没长草的坟上烧了几张纸。看着在山岗上袅袅升起的轻烟,便想到了丑哥的一生,生于大山,长于大山,从呱呱坠地就在大山里奔波、辛劳;吃着大山赐予的粮食、果蔬,喝着大山赐予的清泉、甘露,稔熟大山的一皱一褶、一草一木,一辈子与大山耳鬓厮磨、相依相守,没有挣过与大山无关的一分钱;一辈子在土里刨食,日岀而作、日落而息,深谙农事春耕、夏耘、秋收、冬藏的每一个奥秘,穷尽心思,最大化地从土地获得收益,把一个农人的生存智慧演绎得淋漓尽致;一辈子与同在一块土地上的人们和睦相处、守望相助,赢得人们的普遍赞誉;尽管命运不济,幼年丧母,中年丧子,老患恶疾,可谓厄运连连,但却以一个大山之子的坚韧,迎着厄运步步走来,用全部的爱浇灌了这片土地,回报着亲人和父老乡亲…… 归来,我思忖:我们活着,爱别人也要爱自已,超越生命极限的付出,只会让亲人们更痛!更痛! .9.3 图片引自网络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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